宜蘭的大樹

 

那傢伙是一個奇特的人.

在公務員開會的時候,他抖著腳,眉宇之間略顯不安.

他一直凝視著一個年輕的公務員,那熱情的目光,隔著辦公桌傳了過來.

年輕人被看得面紅耳赤,最後,他按耐不住,站了起來,不斷地逼近他,他驚呆了,

他走到他面前,見到對方害怕的表情,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才小聲地說,「你領帶歪了....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我一定要跟你講...........」

他喜歡工作,愛看別人放假.

他喜歡六日加班到深夜,然後擬定出讓你隔周六放假的法規,在那沒有周休二日的年代裡,禮拜六仍然有滿滿的課表,從那一天起,孩子們開始期待未來.

他是矛盾的人,一個廢除死刑的主張者,但當他上任法務部長的第一天,就槍決了鄭太吉,那個當著母親的面殺死她兒子的人,那個帶著棒球隊闖入報社的人,那個所有人都不敢說出名字的人,「過高屏溪殺人無罪」,但到了冬山河,所有惡人都要伏誅.

善良是有限的,有些惡無法被原諒,這成為他銅幣堅硬的另一面.

無法原諒看電影還要唱國歌,那就乾脆廢除吧,哪怕面對中華民國人的千夫所指,無法原諒人二室還繼續存在,那就乾脆裁撤吧,無法原諒學校裡竟然還有安維秘書,無法原諒兩蔣的肖像還懸掛在孩子們座位的後牆,無法原諒公教人員居然還有什麼忠誠資料,那就拿下來吧,那就燒毀吧,那就徹底從宜蘭人面前消失,那個可惡的威權年代.

哪怕,被說在搞意識形態.

無法原諒台北的菜蟲剝削宜蘭的蔥農,就帶著農人殺到了台北去,吆喝「我們宜蘭蔥從今天開始,不上台北賣了,如果你們要,給我到到宜蘭來買」大盤商嚇了,趕緊提高了原本應該有的蔥價.

無法原諒民進黨裡面居然有這麼多人賄選,乾脆開除黨籍吧,哪怕遭到別人怨恨,被說在搞派系鬥爭,

「民進黨絕對不能蹈國民黨的覆轍.國民黨這一、二十年的發展,太過於依附地方山頭、派系,甚至借助金錢和暴力,今天嘗到惡果,受制於地方山頭和派系,甚至還要屈服於金錢和黑道之下.民進黨如果希望將來有機會執政,應該引以為鑑.因為沒有辦法在道德形象或政治理想方面,取得選民的信任。人家會說:你只不過跟國民黨一樣爛嘛!」

他說,無法原諒年邁的老上司,要在家鄉蓋污染的工廠,說是為了發展,說是為了經濟,那就只能說的他老淚縱橫了,

「前幾天,我們有一個宜蘭子弟,簡博士,在美國受我們委託審查台塑的環評,結果居然被台塑派人恐嚇、騷擾,那麼像一個台灣最大的企業,居然用這麼不公平的手段,我很抱歉,王董事長,我要說這種作風,幾近流氓作風」

「亂、亂講....實在亂講」

年邁的上司像孩子搖頭否認,他則露出了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微笑.

「所以說,我們覺得非常驚訝,台塑的這種保證誠意,我們實在沒辦法相信.」

在他的晚年,其實那時他還年輕,為了民進黨,出戰了最後一役,最後,抓了大半輩子賄選的他,連自己人都抓的他,竟然被國民黨人指控賄選.

他失敗了,然後得了不治之症,黯然地消失在政壇中.

他在病榻前,看著自己家鄉的地圖,手指輕撫著那條倔強的蘭陽溪,撫著,撫著,好不容易把祂給撫平了,兇猛的支流,成為了親水的公園,猙獰的面貌,成為充滿孩子笑聲的童玩節.

他看著懸在棉被旁的草案,廉政署,效仿香港的廉政公署,至今被擱著,恐怕生前永遠也無法完成了.

他露出愉快的笑容,這麼多的遺憾,卻沒有一絲悔恨的感覺,他又矛盾了,銅幣又翻轉了回來,他不再完美,也不再頭角崢嶸,不再尖銳,也不再執著,他放下了,放下了手,說「早安!死神!」

「我是一個好縣長嗎?」

「不...」

「他們都說,你是最棒的」

現在的宜蘭縣長,和他有許多類似的地方.

她勤於走攤,善做關係,走遍了基層,和鄉鎮,從清晨5點的晨運到深夜11點的寺廟祭典,她會準備包子給民眾當早餐,小小誠意卻大大貼心.

其實他也會,他也會帶著包子,深更半夜走到工地裡慰勞工人,順便掏出一把小鐵鎚,東敲敲,西敲敲,看看哪邊有沒有偷工減料.

工人品嘗包子的美味,卻又幹在心裡,心想,這個完全不貼心的縣長又要來檢查工程是不是對市民有足夠的誠意了.

對於家鄉的土地,他們同樣熱愛.

大羅東地區治水防災區,解編成農業區,其中羅東運動公園旁的機關用地六,被她擬變更為住宅區,然後土地全都落入家族之手,而附近地號1558農地交易,疑似沒列管也沒課徵到百萬元土地增值稅,縣府團隊遭疑圖利自己人,被搜索約談.

而這治水防災區的徵收,居然也徵收了原本住在這裡宜蘭人的房子,縣府堅持拆除該案單元12內的住宅,設置蓄洪池與停車場,旁邊的農地卻變建地.

到底是要防洪?還是要蓋成房子?總之有人的房子被拆了,用治水的名目,然後蓋成別人的房子.

他則是治水,種樹,就在那羅東運動公園裡,他拿著一把尺,量著樹與樹的間距,樹種歪了,他要求挖起來再重種,種的整整齊齊,好讓市民有個休憩的所在,就連步道上的石頭也是特別選過的,要夠圓,才不會畫傷人.

人們笑他龜毛,他的家鄉在三星,卻被家鄉的人所討厭,原來他想避嫌,不被說開發只獨厚家鄉.

他把縣府發包的工程預算省下來,蓋了一座橋,有人去宜蘭玩,想見識見識這座橋,原來想只不過是水泥做的小橋吧,結果一看,不得了,居然是橫跨山與山之間的聯絡橋,他發出驚嘆,到底要省多少錢才能做出這麼堅固的橋阿.

他的名字,就是清廉/勤政/愛鄉土

兩個宜蘭縣長,一個涉嫌貪汙弊案,民調滿意度卻60%,另一個清廉自持,奉獻鄉土,卻被誣陷貪汙,選舉落敗,病痛交加,背負莫須有的污名而死去.

我常在想,這兩個人的差別,到底在哪裏?

是了,我知道了,一個討人喜歡,一個受人尊敬.

而他曾說過,

「如果討人喜歡與受人尊敬無法兩全,我寧願受人尊敬.」

當初他心心念念的廉政署,一個專門打擊貪污腐敗,抓出政府公部門內的舞弊,成為體制內防腐劑的機構,如今已經成立多年了.

從揭發葉世文、趙藤雄的弊案,到如今,走入了宜蘭縣長的官邸.

我們知道,他是對的.

他的精神,沒有死去.

那股嫉惡如仇的怒火、守護故土的溫柔,一直都在.

無論是藍天變綠地,還是綠地變藍天.

那片青天,都覆蓋著,他所愛的宜蘭,br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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