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母語寫詩

 
在「為了台語詩兩度失眠 向陽:不能用母語寫詩,我沒資格當詩人」一文下看到的留言,令人莞爾.

「快笑死的母語寫詩!看看唐宋時期那些寫下流傳千古的詩人,都是用他們的母語寫下詩詞!但現在懂中文字的人誰看不懂所寫的文字....」

唐宋時期的詩人,是用他們的「母語」寫下詩詞嗎?他們寫下的「詩詞」讀起來比較接近哪一種語言?是你現在說的北京話嗎?

這裡有各種不同夜郎自大、以管窺天的直觀.

真要說的話,我說這位brother,你不如多學學台語吧,這樣子,會比較接近他們的「母語」和寫下的「詩詞」.

從胡適的日記來看,「『《朱子語類》九八 1. 張橫渠《語錄》用關陝方言,甚者皆不可曉。』」

「朱子生在福建,他的方言,必然很不好懂,但他的《語錄》很好懂,他與四方人士往來,從沒有方言上的困難。他卻笑張橫渠的關陝方言『不可曉』!」

「此事值得我們想想。當時的士大夫是否都能說一種“官話”(略如汴梁話)?例如鵝湖之會,陸象山兄弟從金溪來,呂伯恭從婺州來,朱子同他們討論,用的是什麼話?」

由此可見,當時古代文人,就算用同一種文字,說的,卻是各種不同語言,有各自的母語,胡適甚至懷疑「鵝湖之會」朱熹與陸九淵的辯論,雙方都是用不同的語言.

或者,使用宋朝的「官話」,共通語.

另一個有趣的地方是,唐宋的官話,中古漢語,究竟比較靠近哪一種語言?

可以確定的,絕對不是我們現在說的語言,北京話,或者國語,因為那基本上是一種「滿式漢語」.

從胡適的日記中,我們可以見到關鍵字,「朱熹的福建方言」,朱熹,閩學之首,「中原文獻,十九在閩」,他有沒有用過母語來寫成文字?或者在他的文字之中透露出他的母語邏輯?

有的,在「朱子語類」裡,他是朱熹在閩地講學時學生所編的語錄,有官話,有方言,兼有文白語言的特徵,換句話說,你可以在這本書當中看到不少閩語的東西,這也可以看出,南宋南方讀書人語言使用的狀況.

有研究發現,朱子語類當中「解」的用法,和閩語的情態詞用法相同,跟一般「用刀剖開生物體」,「庖丁解牛」中文用法,完全不一樣(書中只有幾處以舊語使用),而在閩語當中,也沒有以「解」作為「用刀剖開生物體」的用法.

其他還有,「居仁謂伊川顢頇語,是親見與病叟書中說」,「顢頇」的用法,在此類似台語的「憨慢」、「今人讀書傷快,需熟方得。(現在的人讀書太快了,應該熟讀才行)」,「傷」類似「太」的閩語用法.

然而,這樣「讀傷快」、「吃傷飽」、「長傷肥」也見於東漢和唐,到底,朱熹是把母語寫成古文,還是他的母語本來就包含大量的古典用法呢?

在剛剛提到「解」的研究中,可以看出端倪,「六朝唐宋時情態詞『解』可說是常用語,後來在大部分方言中為『會』取代,獨有閩語還保留『解』的情態詞用法.」

簡單來說,六朝唐宋以前詩人們常用的「解」的用法,被保存在閩語當中,而其他官話、方言,如粵語,則以新興的「會」來替代,閩語當中有文讀層(外源層)和白讀層(語言的自源層),六朝的「解」進入了閩語的白讀層,而唐宋以後的「會」則變成文讀層進入閩語中,但被視為是外來語,不能取代白話層口語的「解」.

從上所述,閩語保留的古文,可能比其他方言還多,而且還完整,而且古老,粵語、客語、甚至日語,他們都有中古漢語的遺跡,但可能比不上閩語.

那麼,回到朱子語類所記載,「張横渠語錄用關陜方言,甚者皆不可曉,《近思錄》所載皆易曉者」,他說張載的語錄,用了關陝方言,看不明白,近思錄所選的張載語錄,是比較看得懂的,唐宋時期的文人,「也會用母語寫詩」,把自己的方言寫到書裡面,不過別人看不懂,被刪掉了,朱熹自己的書裡也有閩語痕跡,他覺得平易近人,胡適比較看得懂,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

讀過神父文都知道,閩語和上古漢語是自古對立的語言,屬於不同的語系,「所有現代漢語方言都從《切韻》脫胎而來,只有閩語例外」by 高本漢,但是當真正的漢語開始亡佚後,閩語反而保留了較多的中古漢語詞彙,他像一面鏡子,反射了各個朝代漢語的面貌,當中原或洛陽乃至於北方,被外族入侵,喪失自己的語言,閩語地區因為地理封閉性質,還有該族群的獨立性,反而不受朝代更迭,語言質變的影響.

然而,閩語本身也是屬於被侵入的語言,唐代的影響更劇烈,因為唐朝的將領陳元光,也就是所謂開漳聖王,曾經大規模入侵閩地,造就了「唐化」,「廣設唐人里,教化百越」,帶來了中古漢語長安音(唐朝官話),也是促成近代閩語的原因之一,換言之,唐朝官話也被保留在這裡,至少,他的痕跡會比較重.

「大唐新語・諧謔」有一則有趣的故事,武則天的寵臣侯思止,在「斷屠」禁止殺生的節日,鬧了一個笑話,他說:「圭誅虞縷,居不得詰。空詰弭泥,儒何得不飢?」,結果被御史霍獻可嘲諷,原來他說的是「雞豬魚驢,俱不得吃。空吃米麵,如何得不飢?」,武則天本來找霍獻可問罪,我的愛臣被羞辱了,怎麼可以放過你?但當霍憲可重複了一遍侯思止說的話,武則天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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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侯思止雞圭不分、豬誅不分、魚虞不分,這顯示,在唐朝的官話裡,這些詞的發音是很明顯可以區分的,但在侯思止這個北方人說的話裡,被混在一起.

有趣的地方在這,如果我們用國語說「魚虞」,是不是變成侯思止?而台語,或者說閩語,魚虞是有別的.

而用台語來唸唐朝的詩詞,例如「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Tsû bió síu tiong siàn,⠀
 îu tsú sin siōng 「i」.⠀
lîm hîng bi̍t bi̍t hông,⠀
 ì khióng tî tî 「kui」.⠀
Suî giân tshùn tshó sim,
pò tik sam tshun 「hui」

(取自阿東的哩哩叩叩)

會比較符合押韻.

因此向陽用母語來寫詩,恐怕也將遺失的唐朝官話,也寫進去了,唐宋時期那些寫下流傳千古的詩人,恐怕都在裡面.

至於唐朝詩人都是用他們的母語寫下詩詞,首先,唐朝詩人的母語應該都來自各處,他們用漢字寫詩不代表他們母語是同一種,至少鮮卑人元稹就不是用他的母語寫詩,事實上,鮮卑語有自己的文字,例如北魏孝文帝命令侯伏侯可悉陵翻譯的《國語孝經》,唐太宗李世民搞不好讀得懂,因為他的母語可能是鮮卑話.

唐詩宋詞其實都是文言文,一種讀書人的書面語,你原本讀不懂的,多半是後天學習而來,你可以把文言文看作不同於漢語,吳語,粵語,日語的共同語,所以操不同語彙的梁啟超才能和林獻堂筆談,因為變動小,不同時代的人可以了解其他時代人的想法和語彙。向陽台語詩多半全漢文寫成,你能讀懂文言文,就能讀懂台語詩,如你讀懂「唧唧復唧唧」就能讀懂「天頂的星閃閃啊熾」,跟「關關雎鳩」也是差不多的東西.你學詩經,也要靠注釋,古人讀文言,寫文言,也是學漢文字表達的另一種語境,唐宋詩人讀詩經,九歌,尚書,上古文言也要學,而你能學表音文字如英文德文,全羅也不會是個問題。

附帶一提,日本也有這樣仿漢的文言文,例如候文,漢文訓讀,通用於官方文書,和正式文書,日記,商業文章也有,日本人在高等教育中也有考文言文,因此,有些文科生是會用日語來讀文言文的,他必須經過以下路徑->會日語->會漢字->會文言文這種書面語言,用日語去學習文言文的思考方式,就和中國各地方言的讀書人學寫詩差不多.

我們舉一個奇葩的例子,顏璫,巴黎來的傳教士,在中國福建,搞出了七項禁令,其中一項是禁止祭孔,導致清國和羅馬教廷的禮儀之爭.

顏璫在中國歷史上,普遍被寫為一個無知之人,他和康熙見面時,據說發生了以下一段佳話:

康熙同他說話,沒想到顏璫竟然滿口福建方言,聽不懂北京官話,只能靠翻譯,於是康熙指著龍椅後面四個漢字,問顏璫「即不會說話,可認字?」,結果顏璫只認得其中一個.

這個只會講福建方言的顏璫,卻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博大精深,甚至還引用朱熹的作品,去闡述佛家的經典,事實上,他是一名巴黎大學的神學博士,直接用福建方言去理解中國的四書五經,還寫下了大作「中國宗教四論」,手稿被放在博物館中.

所以說,如果用母語來寫詩,唐宋詩人恐怕是用唐宋官話來寫詩,而你基本上是用胡語在讀唐詩.

如果你想要當純正的唐人,那麼用台語、粵語來寫文言詩,恐怕會較為趨近;人們用北京白話文來寫國語新詩,其實跟吳語白話文來寫詩,粵語白話文來寫詩,台語文寫台語新詩,邏輯一致,用自己的語言寫自己的詩,沒有誰比較高等,至於用北京白話文來胡說八道的人,實在沒資格嘲笑用台語寫的台語詩,br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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